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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年到了12月,心泉就感到很厭煩,根本不想上街去,因為無論走到哪裏,都聽見聖誕歌聲;聽了幾十年,怎麼不厭?他想。
心泉是個著名畫家,每年都有畫廊或美術館邀請他展覽;所畫的每一幅畫,幾乎都給人買掉。跟他來往的,非富則貴;那些有錢人想買到他的好畫,都會很謙卑的討好他。
名有了,利也有了,更有個幸福家庭——妻子很賢淑,一兒一女都進了大學唸書。有時躺在床上,他想:人生還有些甚麼遺憾呢?唯一叫他有點惻然的是,他和世上至親的人——哥哥,斷絕來往有二十多年了。三個月前哥哥在三藩市去世,他也沒去送他上路。他記起母親臨終前跟他們說的話:「我死了後,你們可要好好互相照顧啊。阿泉脾氣大了點,你就讓讓他吧。」後一句話是跟哥哥說的。
想不到,母親去世不到兩年,兄弟就鬧翻了。
心泉和哥哥是很不一樣的人——心泉很早就走上藝術創作之路,有無數天馬行空的想法,但哥哥祇是殷實小商人,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。父親很早就死掉了,留給他們兄弟的,是一家不大不小的商店。
他們感情本來還算好,但自從哥哥討了嫂嫂,兄弟間就開始疏離了——嫂嫂很愛花錢,又頗有城府和計算,也喜歡控制人,跟哥哥的性格截然不同;偏偏哥哥愛上她,很樂意被她支配。
母親在時,她還稍為收斂,但母親一走,她愛在心泉面前擺架子,而且,毫不掩飾對心泉的鄙夷——她認為搞藝術是沒出息的人做的事。祇是沒能力賺錢,才去搞這玩意。聽到她的一些難聽說話,心泉有時希望哥哥會幫幫腔,可是,這時候哥哥總是別過頭去,好像甚麼也沒聽見。想到母親去世前的說話,心泉祇有嘆一口氣,忍了;他為哥哥那樣懦弱感到難過。
商店的生意不怎麼好,一個月賺一個月虧的,勉強賺到的,是哥哥的一份薪金,心泉到了年終只象徵式分點花紅。心泉沒在店裏工作,藝術系畢業後,他集中創作,平時就靠教教兒童繪畫,艱苦的生活。
努力畫了年多畫,他終於籌辦第一次個展。他還沒名氣,展覽當然是自費的,他便跟哥哥商量,希望店裏能挪點錢來幫他起步,他知道這個冬季公司的生意還不錯,該有些現金積累;哪知嫂嫂聽了,也不待哥哥答話,用鼻子哼了一聲:「公司哪有閒錢?就是有錢,也要留點待淡季時周轉啊?你搞展覽有甚麼用?莫說沒人來買畫,找人來看也不易啊!何不老老實實找份工作,畫甚麼鬼畫?」一下子,心泉忍了幾年的怒火都爆發了,看着哥哥低頭不語,更加生氣:「好,以後我一毛錢也不會跟你們要,我的股份也給你們吧。大家走着瞧。」
從此斷絕了往來。
在師友幫助下,他的個展終於開成了,成績還不錯——賣了三幅畫,那筆錢夠他生活大半年了;而更大的意義是,這令他走上職業畫家的路,增添了信心,他更義無反顧的奮鬥下去。再過一、兩年,他找到了代理畫廊,生活不愁了,跟着邀請他展出的美術館愈來愈多,更得了個獎學金,到美國深造了一年。他終於踏上成功之路。
哥哥商店的生意似乎不怎麼好,有一次,心泉從美國回來,放下前嫌,給他撥了個電話,哪知一聽到嫂嫂那尖銳的聲音,他收了線。
後來,聽說哥哥把店子賣了,一家移民美國去,嫂嫂的外家都在三藩市。
從此兄弟不通音問三十年。
三個月前,心泉半夜裏接到大姪子的電話,說他哥哥去世了,還告訴他出殯日期。
出殯那天,正巧是他新個展的開幕日子,而且,他想起嫂嫂那兇惡、勢利的樣子就感到厭惡。他在電話裏跟姪子致歉,說不能前去奔喪。他在網上找了家花店,給哥哥送了個花圈。
距聖誕節還有一個星期,他接到一個美國寄來的包裹,打開一看,他整個人感動了,淚水忍不住潸潸的流下來——裏面有三幅畫,正是他第一次個展賣去的那三幅畫。
原來哥哥找人代他把這三幅畫買走了;那時候,還沒有人欣賞他的畫。
包裹裏還附了姪子的短函;他說,爸爸為了這三幅畫,也不知跟媽媽吵過多少次架。待心泉成名了,有人跟哥哥買這三幅畫,他也不肯賣。他覺得把這三幅畫歸還心泉該是父親的心意。
這是多麼美好的聖誕禮物啊!心泉想,從此在街上聽到聖誕歌曲,他祇感到寧靜。
這年平安夜,他第一次走進教堂去,這是他找到最適合向哥哥致意的方式。
聖誕快樂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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